俗话说，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老爷子和棋的关系正是鱼对水的亲情、瓜对秧的眷恋。一看到象棋，他就挪不动步。一盘棋山穷水尽，他来一指点，顿时，柳暗花明。俱乐部，九宫道上的瘾君子对他视若神明，崇敬有加。摆棋摊谋生的人们看见他就像撞见了鬼，惟恐避之不及。原来，老爷子一时技痒，忍无可忍，也会到棋摊上过瘾。他不肯做看客，总要参与参与，随口说上那么一句、两句，就将棋中的奥秘、破绽全部抖搂出来了。棋摊主人碰见他，只好自认倒霉，到手的好买卖——煮熟的鸭子也得飞了。

我十岁那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一日，我们正在菜地里帮老爷子移苗、栽秧、浇水，一位不速之客风尘仆仆来了。

“听说您是棋坛高手，我来领教、领教！”

  来者不善，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人，披着僧袍，剃了光头。还是个出家人！

“此处不是地方，请到寒舍吧！”

 老爷子放下活计，满面春风。

“不必，我想领教您的盲棋功夫！”

“好！”快人快语，一诺千金。

他们在菜地里，你一言我一语，斗智又斗勇，各逞威风。站立着，张着口，瞪着眼，犹如一对鏖战的斗鸡。

“果然名不虚传！”

难解难分之际，和尚跃出一步，声如洪钟。

“你也不同凡响！”

两人相见恨晚，四目相对，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朗声大笑。

按照老爷子的吩咐，我们把钉住老将的钉子拔了出来。在茅屋前，铺好席，摆好棋。“请！”话音未落，在楚河之滨，汉界之上，烽烟四起，大动干戈。攻的凶猛，守的绵密，你单刀直入，我便绵里藏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鸿沟之畔势均力敌，旗鼓相当。

从艳阳高照，直到落日黄昏，棋盘之上依然未见分晓。无奈，挑灯夜战，“精鹜八极，心游万仞”，全神贯注，全力以赴，仿佛每挪动一个棋子，都要殚精竭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和尚胖脸上热汗淋漓，老爷子面沉似水，眼睛里却闪着光，那是兴奋、激动、渴望的表情。

终于，那和尚踉踉跄跄，站了起来，“惭愧！惭愧!”说了一连声，一抱拳，一转身，很快消失在夜幕中了。

那日那夜，老爷子很高兴，炒菜、烫酒，说了好多话儿，还哼起那段京剧《空城计》：“我站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泛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听他说，五十年来这是他下得最精彩的一局棋，有生以来第一次足足地过了一把瘾。夜阑更深，他还守着那局棋，自斟自饮，津津乐道。

第二天，邻居们发现老爷子倒在茅屋前面，那局棋依然完完整整地摆在那儿，酒还在，菜还有；可是，他老人家已经走了。

几天后，体委的领导、俱乐部的瘾君子、棋摊上的人们、街坊四邻把他的遗体安葬在一个僻静的地方。他的墓地没有隆起的坟丘，是一个平平展展的水泥平台。那其实是一副硕大的棋盘，又是兵对兵、将对将，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一场鏖战仿佛又要开始了。他的墓碑与众不同：圆圆的，没有名字，没有生卒年代，上面深深地镌刻着一个“帅”字，大大的，赫然入目。

一位老人，一代棋坛高手溘然长逝。他的一生就是一个难解的棋局。他本人就是一枚棋子，永远、永远摆在阡陌纵横的九宫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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