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棉大衣、棉帽子、手套，只是围一条姐姐围旧了的方巾，已经不保暖了，穿的棉袄也是直接接触皮肤，没有线衣线裤套在里面。哈腰的时候，风顺着棉袄的底襟直吹进皮肤，透心的凉。冻手了，就把左手放在右胳膊的袖口里，把右手放在左胳膊的袖口里，用自己的体温来暖手，那是扎骨的凉。每天早晨我都捡一到两筐粪，然后去上学。放学回来，放下书包仍然捡粪，我捡的粪堆在园子里像小山似的。

我们农村的学校都有很多土地，每年学校都向学生要任务，高年级的学生交一百五十斤粪，低年级的学生交一百斤粪。我们班的学生都积极响应学校的号召，超额完成任务，而且是家长亲自送到学校。我每次和父亲提起往学校交粪的事，父亲的态度都很坚决，不行!我也不敢反抗。已经快放寒假了，我还没有往学校交粪呢，一天，上午的 第一节课，老师把我叫了起来，你怎么还没交粪？你已扯了咱班的后腿你知道吗？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我的脸一下子燃烧起来，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老师明天我保证交粪。

放学的路上，我的心七上八下，我已在老师和全班同学面前表了态，明天该怎么办？想来想去，做了个大胆的决定，豁出去了，来个鱼死网破，决心已下，心里倒是平静了。

那天早晨天格外的冷，北风呼呼的吹着，天上飘着清雪。早饭后，我没跟父亲打招呼，背起书包，直接拿筐装粪，正要挑走的时候，被四哥发现了，四哥向父亲打了小报告。父亲从屋里走出来：“小兔崽子，谁批准你拿粪了。”我说：“我自己捡的粪不用谁批准。”父亲说：“你翅膀硬了敢跟我犟嘴是吧？”我说;“本来就是吗”！父亲把我装在筐里的粪倒在粪堆上。我奋力地抢，我喊着，“我自己捡的粪你凭啥不让我拿？”“没有凭啥，就是不让你拿，”“你不讲理，你是周扒皮、刘文彩、黄世仁，”气得我不知说什么才好。父亲一巴掌打在我的背上，我的火蹭的一下窜上来了。我倔强的把棉袄脱下来扔在地上，赤裸着上身，我说：“你打吧，今天你打不死我，我就往学校拿粪。”父亲看我和他叫劲，接着又是一巴掌打在我幼小的身躯上，我觉得父亲没有一丝温暖，我不知道说什么能解我心头之愤。我指着父亲的鼻子说：“你这个万恶的大地主，等我长大了我不会养你的。”这时四哥走过来，捡起棉袄：“快穿上，冻感冒了。”我看见四哥愤怒的火焰更加燃烧。我骂他汉奸走狗，狗奴才，别装好人，从今后我不认识你， 你是魔鬼。无奈，胳膊怎能拧过大腿！我失望的拿起铁锹，迎着呼啸的北风，挑着空筐愤怒地走出家门。

粪今天必须得交，我不能言而无信。我被逼无路可走，只有铤而走险，我不顾一切地到生产队的粪堆上偷了两筐粪，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做贼，也是最后一次。

一个只有九岁的孩子，怎能担得动两筐粪，我摇摇晃晃地走三五步就放下来，一筐一筐地往前倒，历尽艰辛，终于倒到学校了，第一节课已经下课了。老师看我满身冒着热气，头发像水洗过一样，着实下了一跳。老师说：“你怎么了？”我回答：“挑粪了，老师一称一百零二斤，老师非常惊讶！家里怎么没人送你?老师这么一问，我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放学回家，娘说：“粪让你爹卖了，八千多斤。娘还说：“早晨你爹打你，我在屋里都看见了，心疼的我哭了。”我什么也没说，我对娘产生了怨恨，你为什么不能站出来保护你的孩子，主张正义。我觉得大人都靠不住，心里产生了恨。从那次风波后，我有一年的时间不与爹交流，这是我对他无声的抗议，也不理四哥。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渐渐地长大，这件事已经淡忘了。让我真正理解父亲，是我十二岁那年的初冬。

我们家人口多，劳动力少，挣的公分钱不够领粮的，父亲一开春就抓了三只小猪羔，精心饲养，就准备在这个时候卖了交粮量钱。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夜之间三头大猪全病了，请来兽医诊断，兽医说：“这是猪瘟，目前还没有好的控制方法，三队五队已经死了十多头了。”父亲听了如五雷轰顶，天旋地转。三天的时间，三头大肥猪都陆续死掉了。有人对父亲说：“老二呀，你把猪卸巴卸巴拿街里卖了吧，卖点是点，卖点你就少赔点。”父亲讲忠厚仁义，怎么能办坑害人的事，父亲毅然决然和四哥把三头猪抬上手推车，拉到甸子上挖坑埋了，埋了猪就等于埋了钱。粮钱没了着落，父亲心急如焚，一夜之间头发白了许多。由于上火，牙疼，三叉神经痛，整宿不能睡觉，两手捧着腮满屋地走圈。看着父亲那么痛苦，我心灵最柔软的地方很痛很痛。那一刻我豁然明白，爹经营这个家真的不容易，呕心沥血，他起早贪黑辛勤劳作，无情的岁月在他额头上刻下条条皱纹，他那皲裂的双手证明了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贫困的家。而我当年对父亲那么不尊重，那么伤害他老人家，我对我的行为感到万分愧疚，疯狂自责，多想当面告诉父亲，我已释怀，不在怨恨他老人家，很想对父亲说声对不起，可我性格内向，不善表达感情，直到他老人家走了，这句对不起也没能说出口，留下终生遗憾。

我手捧着父亲照片，泪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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