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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屯子里的公鸡叫过三遍,天还未完全透亮。老队长田满仓如同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早早起身。他趿拉着那双已经磨得破旧的变了色的棉布鞋,走到水缸旁,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剩下的水倒入脸盆,抹了两把脸,瞬间的凉意让他精神为之一振。洗漱完毕,他回到炕边,拿过炕头的烟笸箩熟练地卷起一支喇叭烟。“刺啦”一声,火柴划过,火苗闪烁,他深吸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烟叶的香味在屋内瞬间弥漫开来。

这一年多来,他总觉得生活中像是缺了点儿什么。究竟缺了什么呢?他陷入沉思,脑海中又浮现出生产队那口用废炮弹壳改造的大钟。那口“当当当”响彻了二十几个春秋的大钟,那曾经伴随着他无数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钟声,再也听不到了。 那节奏感分明的钟声已然消逝在岁月的长河里。如今,人民公社变成为了乡政府,生产大队变成了村委会,临河屯也就变成了临河村。村委会实行民主选举,机构精简,治保主任由民兵连长兼任。就这样,老队长田满仓成了“闲人”。然而,这个“闲人”却有着一颗闲不住的心。田满仓早起的习惯如同镌刻在骨子里一般,难以更改。他又猛吸了几口烟,把吸剩下的烟蒂随手丢在地上,然后用脚狠狠捻灭,仿佛要把心中那股难以言说的情绪也一并碾碎。接着,他披上一件洗得有些发灰的外衣,迈着略显沉重的脚步走出了家门。

外面的空气中还带着清晨的丝丝凉意,有的人家烟囱已经冒出缕缕炊烟,那淡淡的烟雾在空气中升腾、缭绕,想必是在告诉人们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有的人家依旧大门紧闭,也许还沉浸在梦乡之中。

分田到户后,农民的生活方式发生了一些改变。如今,种地有了自主权,除了保证完成国家的征购粮任务以外,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来决定种什么、怎么种。不用像过去那样,听着生产队的钟声统一出工,听令他队长田满仓的安排各尽其职。他田满仓当队长二十几年可以说是全心全意,尽职尽责,事事出以公心。在他的精心安排和带领下,整个生产队管理得井井有条。粮食产量年年增长,副业收入年年增加,生产队的家底越来越厚,家家户户的日子自然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包产到户,这种走回头路的做法让他看不懂,想不通,但又无力改变,只好顺水推舟,走一步看一步。

眼下,春播刚刚结束。在秧苗破土到头遍地铲趟之间,还有一段短暂的闲散时光。田满仓习惯性地围着屯子散步,他走过一条条熟悉的街巷,脚步不知不觉停在了生产队队部的那片废墟前。曾经,这里留下了他田满仓二十多年操劳的身影,也是见证他和社员们一起奋斗的地方。而如今,眼前只留下一堆残土,掺杂着一些破碎的砖头瓦片以及杂乱干枯的野草,在微风中瑟瑟抖动。

一年前,生产队解散,队部的房子成了一个累赘。整体出卖,没有人买,家家都有房子。大家七嘴八舌,无奈之下,社员们只好各取所需,将其扒倒拆分,适当作价。看着这片空旷且长满杂草的场院,田满仓的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他每次路过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呆呆地站上许久,眼神中满是眷恋与不舍。透过这片废墟,他看到的依然是生产队曾经热闹红火的景象。许久之后,他才带着满心的不忍,缓缓转身离开。

田满仓重新走进自家的院子,不经意间瞥向西屋,见喜富的屋里还挡着窗帘,他下意识地用力咳了两声,仿佛想用这咳嗽声打破清晨的寂静。其实,田喜富早就起来了,程芳华也在厨房里忙碌着,和婆婆一起准备一家人的早饭。几个孩子还沉浸在香甜的睡梦中,稚嫩的脸庞在微弱的晨曦中泛着淡淡的红晕。

田满仓前脚刚迈出院门,田喜富后脚就来到东厢房前,从房檐下拿起一把锄头扛在肩上,朝着屯子西面的那片坡地走去。

分田到户后,田喜富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在农活不忙的时候,每天都会早早起来,到各处田地去走走看看。无论是自家的承包地,还是别人家的责任田,他都要仔细瞅上一眼,知道庄稼的生长情况,然后再回到家中与家人一起吃早饭。

分田之后,田喜富主动与林叔等几个劳力较弱的农户联合起来,将分到的马牛、农具进行组合。经过一年多的磨合,大家总算是磕磕绊绊地走过来了。可同时他们也感觉到,与生产队时期相比,现如今种地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种这几垧地,不仅要考虑今年种什么、明年种什么,怎样才能合理地调开茬口,还要操心种子的选择、肥料的购置……各种麻烦事接连不断,总有操不完的心。田喜富不仅要为自家的田地劳心劳力,看到林叔他们几家劳力不足,力不从心的样子,也在心里暗暗替他们着急。如果不是自己出头帮忙,恐怕他们连地都种不上。他深知,这才仅仅是个开始,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过去的一年,多亏了老天开眼,风调雨顺,再加上大家的辛勤劳作,大部分人家都获得了不错的收成。一年下来,交完公粮,扣除农业税,所剩收入已然不多。要交提留和统筹款,只能依靠卖余粮来解决。曾经生产队时期的副业收入,如今就是奢望了,这对农户们来说,无疑是一块巨大的损失。甚至有几户人家忙活了一年,收入还出现了些许的倒挂。

今年是分队的第三个年头,天气似乎格外任性,呈现出倒春寒的态势。春天仿佛故意姗姗来迟,个别低洼的地块因为存了厚厚的雪水,耽搁了几天才勉强播上种子。清晨的气温依旧很低,田喜富不禁扯了扯衣袖,来抵挡那清晨的寒意。

就在这样的时节里,高书记找到了田喜富。高书记拍了拍田喜富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上边的政策是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来带动大家共同富裕。你是党员,又当过生产队长,是把种地的好手,在咱们村也算是个有影响力的人。你得带头先富起来,给大伙做个榜样,争取成为咱们村第一个万元户。”

田喜富听后,眉头微微一皱,苦笑着说:“就靠种这两垧地想当万元户?高书记,您这可有点难为我了,累死我也做不到啊。”

高书记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说:“这个我当然知道,光靠种地,再高产也很难达到万元户的标准。你得多想想其他办法呀,家里可以养些猪,再养些鸡鸭鹅,增加点副业收入。还有,咱们村路边的树都已经成材了,可以申请林业部门把它伐了,然后承包给你父亲,让他重新栽上。再加上你们家这两垧地,我琢磨着还是有希望的。”

高书记顿了顿,接着说:“乡里下达了任务,包产到户之前咱们村就是先进村,你们队也是先进队,现在得有万元户的典型,来证明土地承包后的好处和改革的成果,这对咱们村的发展可是至关重要啊。”

田喜富听了高书记的话,既没有点头表示同意,也没有摇头拒绝,只是缓缓地说道:“我可以先应下来,今年达不到,明年再继续争取。不过,也别把这个事儿就完全撂在我这儿,看看村里还有谁有能力,多选几个,谁能做到就让谁来当这个万元户。”

田喜富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继续朝着西山坡走去。来到西面坡地,他发现几户人家在“二滑屁”的带头示范下,竟然把排水沟填平了,还都撒上了种子。田喜富心中一紧,连忙上前制止:“你们这是干啥呢?把排水沟填平了,要是遇到连雨天,雨水排不出去,那可就麻烦了。”

“二滑屁”见是田喜富,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回应道:“你这官瘾又上来了吧?你现在可不是队长了,我凭啥听你的?现在都个人顾个人了,这是在我家的地头上,我想咋种就咋种。”

这一年多来,“二滑屁”确实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他偷奸耍滑,总被人戳脊梁骨,如今分田到户,他摽着老婆一起摸爬滚打,贪黑起早,把承包田侍弄得有模有样,收成也不错,自然有了几分自豪的资本,说话也变得底气十足。

田喜富耐心地解释道:“你想想,一旦遭遇到连雨天,雨水排不出去,毁掉的可不只是你们这几家的地,这连着的一大片地都得遭殃啊。”

“二滑屁”却不屑地撇了撇嘴:“那是十年九不遇的事儿。哪那么倒霉就让我摊上了?再说就算毁了,一家一块的又能有多大的损失?”

田喜富看看另外两户人家说:“我劝你们那,别为那仨瓜两枣的连累了别人。”

田喜富心里一阵难受,无奈地摇摇头离开了。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人怎么变得如此自私,只想着自己,完全不替别人考虑。他抬头望向天空,心中默默祈祷着天气能赶紧好起来。

这天气仿佛故意和田喜富作对。春种结束后,先是接连下了几场小雨,这原本让田喜富挺高兴,毕竟小雨来得正是时候,墒情好了,虽然遇到低温,苗出得晚些,但出得很齐整。他心里美滋滋的,想着老天爷这次算是又开眼了,说不定还能给农民带来一个丰收年。

可惜,田喜富高兴得太早了。过了十几天的工夫,也就到了头遍地该铲趟的时候,连续几天的阴雨天气让人们根本无法下地干活。抬头望天,天天如此,阴云如同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丝毫没有开晴的意思。连续的低温多雨,使得草苗一起疯长,草的长势明显比苗快得多。田喜富的心情渐渐沉了下来,仿佛被一块巨石压着。雨不大不小,就这样一连下了十几天,终于等到雨停了,天晴了,可地却像被灌饱了水的海绵,根本下不去人。阳光普照之下,地里的杂草更是使足了劲儿,疯狂地生长起来,很快就盖过了庄稼苗。田喜富心急如焚,在那个时候,还没有专门灭草的农药,只有“六六六”粉、乐果一类的杀虫剂,根本解决不了除草的问题。

又过了几天,地里勉强能擎住脚了,可那疯长的野草、野菜,完全把苗欺住了,看不见了。锄头根本下不去,无奈之下,只能用手来拔草。林芳华看着丈夫焦急的样子,心里也跟着着急,公公因为腰伤出不了力,她只好把孩子们交给婆婆照看,自己和丈夫一起下地拔草。

田喜梅在村小学教书,看到家里的情况,心疼不已。她利用两个下午的时间,带着班级学生来到地里帮忙薅草。然而,这一行为却让校长好一顿批评。校长严肃地说:“学校有学校的规定,不能随意耽误学生的学习时间去干农活,你这是违反教学纪律的。”

生产队在的时候,每遇局部灾情出现,可以靠着人多力量大的优势,集中力量打歼灭战,突击地块抢救。可如今一家一户,力量实在太单薄,面对这样的天灾,几乎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田地一点点荒芜。

已经进入夏季,气温依然很低。秧苗像是被大地粘住了,总不见长大。可这老天好像是故意在跟农民过不去。夜里不知什么时候,这雨又下起来了。等到田喜富起来推开房门,只见院子低洼处已经积满了雨水。抬头看看天空,雨在不紧不慢地下着,漫天的乌云根本看不到边际。他猛然间想到了西边那片坡地被截断的排水沟,他赶紧转身回到屋里穿上靴子,披上雨衣,拿上一把铁锹,匆匆向外面走去。路过老根子家门口时,他又大声喊上老根子,一起向西坡地奔去。

雨水浸透了路面,走路一赤一滑。两人赶到地里一看,雨水正在从被截断的沟边向两侧漫开,横垅地被涮出了多道口子。情况紧急,田喜富和老根子顾不上许多,不由分说将“二滑屁”还有挨着的几家地里拦堵的沟段挖开,雨水这才顺着沟渠流下来。两人又顺着沟渠走到下口,看着积水顺沟渠流淌排向路边的顺水濠,田喜富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由于春天和夏初时节低温多雨,迁延的时间过长,高秆作物没有生长起来。到了秋天,霜冻来得又早又猛,生长了只有一米多高的苞米仅仅结了一个小孩子拳头般大小的苞米棒,有的苞米秆上只冒出一缕红樱便停止了生长。大面积的苞米还没来得及成熟,就被霜冻侵袭,造成大部分苞米绝收,损失惨重。其他农作物也都受低温多雨和霜冻的影响,产量明显减少。上边虽然减免了征购粮任务,减免了部分农业税,可农户无粮可卖,自然也就没有收入,几乎家家都欠下了村里一笔债务。

高书记满心期待的“万元户”,在这无情的天灾面前瞬时化作泡影,只好再等待时机。

乡党委、乡政府为了展示农村改革的成果,从全乡挖掘并树起了几个“万元户”的典型。就在全乡大部分农户受灾减收的情况下,乡里还是大张旗鼓地召开了“致富能手”表彰大会。那五位“万元户”代表,身披红绸,胸戴红花,神气十足地并排坐在会场的主席台上。他们逐个走上演讲台,绘声绘色地介绍着自己如何依靠农村改革的政策,再加上自身的勤奋努力,终于实现了致富的梦想,成为了令人羡慕的“万元户”。台下各行各业和全乡选出的参会村民代表们,有的投去羡慕的目光,有的则在心中暗暗思忖着自己的致富之路。而田喜富心里清楚,那是怎样的万元户啊?家里养的猪鸡鸭鹅,能出多少肉,产多少蛋;收获粮食以后剩下的苞米秆子,每根秆棵都作价算成收入;豆秆粉成饲料也可以增加产值;就连房前屋后的几棵果树能结多少斤果子,几棵杨树柳树能出多少木料,都折价算作当年收入,可算来算去农户手里真正的现金呢!这种计算方法产生的“万元户”,能经得起较真儿吗?田喜富明白,乡里这样做的目的,不排除是在鼓励农民大灾面前不低头,为明年生产打气壮胆。

望着主席台上的那几位“万元户”,田喜富心中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