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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春暖花开的时节,“二滑屁”骑着崭新的摩托车回来了。

他下身着一条牛仔裤,上身穿一件皮夹克,敞着怀,里面是白色的府绸衬衫。戴着一副墨镜,头上扣着一顶皮质鸭舌帽。双手驾着“幸福”牌大摩托,把村子里的街道遛了个遍,然后在自家的房子前停了下来。

“二滑屁”的“荣归”引来了不少大人孩子的围观。张家二嫂子来了,李家媳妇来了。张英在孩子们的纠缠下来了,程芳华带着看“耍猴”的心态也来了。

李家媳妇一看见“二滑屁”那个嘚瑟劲儿忍不住问道:“咋不见你媳妇和孩子呢?”

张家二嫂接着话茬说:“看这小子财大气粗,人模狗样的,是不是换媳妇了!”

引得周围的人们一阵哄笑。

“二滑屁”不紧不慢地停稳摩托车,把摩托车上大包小包的东西往下御,用不宵的眼光扫了大伙儿一眼,不慌不忙地说道,“她们娘几个坐专车回来,一会儿就到。”

说话的工夫,一辆“212”吉普车进了村子,直奔“二滑屁”家停了下来。车上走下“二滑屁”媳妇和两个花枝招展的孩子。媳妇的高跟鞋一沾地,便冲着大伙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从一只精致的小皮包里拿出钥匙打开房门,把那些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屋子里搬。

张家二嫂子不无嫉妒地说了一句:“真是人不可貌相,让马粪蛋子翻烧了。”说完转身走了。大人们都散去了,一群孩子围着吉普车看新鲜。车上跳下个小伙子帮着往下拿东西,看看车里的东西御光了,冲着“二滑屁”喊道:“二叔,没什么事儿我就打道回府了。”

“二滑屁”赶紧说:“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我的几个哥们儿还等着我呢。有事您呼我!”说完拍拍腰间的“BB机”上了车,随后又丟下一句话,“这乡下的路太难走了!”。车尾喷出一缕浓浓的烟气,快速地开走了,一路卷起的尘灰扬向半空……

 

“二滑屁”是出了名的滑头,实行包产到户自己单干了,“二滑屁”不再耍滑了。可他毕竟不是肯卖力气的主儿,在媳妇的看管下算是熬过一年,有了不错的收成。谁想第二年就来了个绝产,整整一年闹个瞎子点灯——白费蜡。

好在他城里的表哥拉了他一把。

他表哥在市计委里混了个肥差,专门分管计划调拨这一块。改革开放初期,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双轨并行,计划内和计划外物资价格差得离谱。只要弄到计划内的钢材、水泥、玻璃、电器等紧俏商品,一转手就能赚取几倍的差价,可以说是一本万利。城里的表哥便想到了头脑灵活的表弟,这等便宜的好事怎么能白白地送给别人,便拉来表弟入伙一起做起这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二滑屁”要进城做买卖,他跟媳妇商量把手表给他戴一段时间,有手表方便。媳妇有些不情愿。

“二滑屁”看着媳妇那不舍的样子说:“等我赚钱了,给你换一块进口的,带日历的,还不用上弦自动走的那种高级手表。”

“二滑屁”这回是说到做到,没过半年,“二滑屁”把媳妇孩子都接到了市里,过起衣食无忧的生活。当然全自动的日本进口手表也戴在了媳妇的手腕上。可好景不长,表哥那里出了点岔子,他让表弟暂时回乡下避避风头,等风平浪静了再回来继续干。

就这样,“二滑屁”风风光光地骑着摩托车回来了,带回了录音机又装上了彩电,吸引了全村人去他家里看热闹。他逢人便讲,现在这个社会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想挣大钱就要出去闯,守着地垅沟,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

“二滑屁”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在等表哥的消息,一连几个月不见表哥来信,不免心里有点发毛。如果表哥这条财路断了,自己又把地退了,今后这一家人的日子可怎么过?就在“二滑屁”心急如焚,坐卧不宁的时候,一个天大的好事正悄悄地向他砸来。

 

这一年的夏天热得早,离入伏还差十来天呢,气温就快速地升起来了,连续几天气温都在三十度之上。田喜富家里那条大黄狗趴在阴凉地里还是张大嘴巴,伸出长长的舌头大喘气。

就在进村子的路上,一个肥头大耳,白白净净的胖老头,穿着一身乳白色的亚麻料休闲服,一顶礼帽,一副宽边墨镜,胳肢窝里夹着一只黑皮包,正朝村里走来,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见过世面的派头。看得出来,他对这个村子很熟。手里拿着的檀香木蒲扇不紧不慢地摇着,显得有些疲惫的脚步,似乎已经赶了很远的路程。

这老头不是别人,正是“二滑屁”的亲爹——那个早年不务正业,抛下媳妇和幼年的儿子跟着野女人跑路的亲爹“李混混”。他和野女人一路跑到广东,在广州市远郊的一个小渔村落下脚,靠着贩鱼为生。他和野女人十年里生了三个闺女,就在野女人生完第三个闺女之后,因产后风把命丢了。这下可苦了“李混混”,他既当爹又当娘,苦巴苦业的靠着经营渔档,把三个闺女拉扯大了,再也没碰到合适的愿意为他分担起照顾三个拖油瓶的女人。

一晃又是十几年过去了,三个闺女一顺水儿地长大了。他的生意做得也是有模有样,大女儿和二女儿一个负责进货,一个负责出货,分工明确,成了他的好帮手。小女儿游手好闲,因为长了一副漂亮的脸蛋儿,身后的追随者不断,每天只顾自己吃喝玩乐,浪迹社会。

李混混看着两个女儿把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红红火火,心里很是得意。看着小女儿玩世不恭的样子,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年轻时的浪荡,不务正业,也活该是现世报应,这就是命吧。可他在心里却有所不甘,偌大的家业,将来就交给这三个女儿吗?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嫁了别人还会随他的李姓吗?于是他想到了留在大东北的儿子,那才是他李家的根,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还得靠儿子。只有把这份家业交给儿子,他才能安心,也算对得起祖宗。可是几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这个儿子现在混得怎样?结婚成家了吧?也该生儿育女了吧?关键是现在还肯不肯认他这个爹!可不管怎样,总要先见上一面,看看情况才好定夺。

李混混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三个女儿。当三个女儿听到这消息,一个个惊讶得目瞪口呆,一时无语。还是小女儿反应迅速,她从沙发上蹦起来,准确地说是一个快速弹射,“腾”地站起来,用半吼的声音连连说道:“凭什么!凭什么!”大女儿和二女儿互相看了看,却什么也没有说。小女儿接着恨恨地说道:“他要是真的敢来,看我怎么收拾他。”李混混没有在意。

于是李混混便有了这次衣锦还乡。

进了村子,李混混摘下墨镜放进皮包里。他想先在村里转转,看看村子的变化,了解一下情况。如果儿子还在村子里,自然也就有机会见到了。要说村子的变化还真不小,那时的坯草房一个也不见了,路面铺上了沙石,不像早年间坑坑洼洼的黑土路,下雨天一走路一赤溜,回到家是两脚稀泥。连他家那两间房的具体位置,他都不敢叫准了。毕竟离开几十年了,变化是太大了。

说来也巧,田喜富的母亲王桂香挎着个篮子要去自留地掰几捧青包米回来烀,看着村里来了这么个奇人,免不了认真地打量几眼。这李混混也正需要有人搭讪,便主动停下脚步,托着一口长腔说道:

“大妹子,我跟你打听个人,一个叫李长发的,嗯……年龄哇应该在三十五六岁啦。还有他的母亲,就娘两个,还在这个村子里住啦?”

村子里能够记得李混混的人都是那些上了把年纪的人,起码要五十岁以上。一说李长发,王桂香一下子懵住了。一说娘俩,再看看眼前的李混混,他就一下子想到了“二滑屁”一家。可“二滑屁”的母亲前几年因得了胃出血已经没了。

王桂香又仔细端量起面前这个男人,怎么看着有几分眼熟,那眉宇间有“二滑屁”的影子。莫不是……她刚想说出“李混混”三个字,可话到嘴边,觉得不妥,急忙咽了回去,便改成了:

“你过去是咱这屯子里的人?”

“噢,对对对。”李混混庆幸自己被认出来了,“我就是李长发的亲爹啦!哈哈哈,你是这个屯子里的老住户哇?我怎么称呼你啦?”

“你走的时候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呢,现在都成了老太婆了,你怎么能认得我!不过,我们当家的你能认识,叫田满仓。”

“噢,记得记得。那个土改积极分子啦!他可好哇?”

“也老了,他没你大,看上去他可比你老多了。嗐,看我这话说的。我是说你比他可是年轻多了。看你这富态像,一定是发达了。你儿子也发财了,只可惜你那老伴儿没福气,走了三四年了。”

听说“二滑屁”的爹回来了,这消息像长了翅膀,马上传遍了全村。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断地往“二滑屁”家里涌来,屋子里院子里满是看热闹的人。

李混混拎着临时从村里商店买来的半袋子糖果挨个往来人的手里塞,又拿出两条香烟拆开来向来人敬让着。闹腾了足足有两个时辰,人们才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了家里的五口人——儿子,儿媳,孙女,孙子,还有这个李混混,仿佛是突然从天而降的祖宗。

很想发家致富的“二滑屁”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财大气粗的爹,心中有股特别的滋味难以言表。自己跟着老母辛苦生活了几十年,受尽了人们的白眼。刚刚靠着表哥过了几天好日子,可好景不长,表哥出事,他又回到了村子里。正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呢,却突然冒出个爹来,而且是要继承偌大的家业,“二滑屁”起初头大发懵,接着是暗中高兴,但嘴上却说:“我的日子过得好着呢,村子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既然你大老远地跑过来认我这个儿子,我也不能不认你这个爹。可丑话说在前边,我总得先跟你过去看看,再好定夺。”

这样没过几天,“二滑屁”便跟着亲爹李混混去了广州。

 

宽子叔唯一的女儿去南方打工已经有一年多了,家里也因为时常收到女儿寄来的钱,宽子叔老两口的日子过得到也轻松。

近段时间村子里出现了一些不好听的传言,说宽子叔的女儿在南边当“坐台小姐”。宽子叔不懂,心里话:咱是穷人家的孩子,不是那做小姐的命,那是大户人家的女孩子才有的体面。后来他听明白了,现在说的“小姐”就是旧社会的妓女。

听到这样的传言,宽子叔的心里很别扭,这可是丢祖宗颜面的事情。他开始觉得人们看他的眼光与平常不一样了,那眼光像一把滴着血的刀子,让人胆颤心惊,喘不过气来。宽子叔害怕见到人们这种眼光,他变得很少出门,出门也尽量避开人群,尽量躲开人们的目光。

前几天女儿从南方回来了,离开家的时候还是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可回来时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面容枯黄,瘦骨嶙峋。听说是得了那种见不得人的病,村子里一时间更是传得沸沸扬扬。不知是谁还把几十年前的马家姑娘抬了出来,甚至说是马家姑娘的冤魂一直在游荡,没有找到替身而无法托生。

面对女儿,老伴儿心疼得偷偷地抹眼泪,宽子叔的心更是如刀绞一般。虽然女儿做出了让家人抬不起头的事情,可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是父母从小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女儿。

宽子叔觉得是自己对不住女儿,耽误了女儿的婚事。常言说女儿大了不可留,他曾托媒人为女儿找人家,可女儿不愿意。现在不比从前了,村子里的孩子大了都在往外走,不是上学就是当兵,或者是外出打工。走出去了就不再回来了。女儿心气又高,她不想把自己留在农村,介绍了几个对象她都不满意。

看着女儿可怜的样子,宽子叔暗自偷偷地流眼泪,他劝女儿不要再走了,找个人家嫁了。可女儿不听,说,我这个样子谁还会娶我。

在家里吵闹了一番,一气之下又走了,只留给父母一句冰冷的话:你们就当没生我这个女儿。

宽子叔看到女儿这么绝情,更是心灰意冷,万念俱灭,半夜里走到西山上吊自尽了。宽子婶的女儿知道了母亲家里的变故,特意从山东赶来,把母亲接回了老家。

 

城里的工厂开始股份制改革,很多工人被迫买断工龄离开工作岗位。没有了工作也就没有了工资收入,买断工龄那点钱又能维持多久呢!

程家二女儿程秀华嫁到城里,成了工人家属,成了城市人口,当年可是让人好生羡慕的。丈夫是机械厂机修车间的车工,如今成了下岗工人,说白了就是失业了,等着再就业呢。可是再就业是不能靠等的,因为再就业之前是没人给发工资的。在城市里生活,每一天都是靠钱来维持的,没有钱,这一天怎么生活?不像农民,农民有土地,可以种粮,可以种菜,靠着自己的劳动就能有口饭吃。工人有什么呢?工人只有一双手。

为了维持生活,程秀华的丈夫每天蹲在马路边等着有人来雇工干零活,挣点糊口钱。没活干,就等到菜市场收摊前去捡拾菜叶,尽量省下一些买菜的钱。

邻居小李是秀华丈夫同一个厂子的工人,一家三口,因下岗后失去了生活来源,吃了上顿愁下顿。走投无路的一家人就在年夜饭的饺子中放入了足量的灭鼠药……这惨烈的一幕,让程秀华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两口子还那样年轻,孩子还那么小,好好的一家人说没就没了,这一家人的影子总是在她眼前晃动。

丈夫看到秀华整天魂不守舍的样子,担心她出什么意外。春节过后,丈夫把秀华和孩子送到了乡下的岳父母家中。

程芳华知道信后早早来到母亲家中。程秀华一进门见了姐姐,便一把抱住忍不住泪流满面。母亲在一旁也默默地陪着流眼泪,父亲坐在炕边闷头抽着烟,显得一脸茫然。

程秀华想到从前一家人在一起快乐的日子,无忧无虑的生活,看看自己现在竟是这么不争气,不能为父母做些什么,反而成了父母的累赘,心里感觉愧对父母。

程芳华也感到心头一阵发酸,她强忍住泪水,轻轻抚摸着妹妹的后背,说道:“遇事要往宽了想,下岗失业是暂时的。再说有手艺在,年龄又不算大,总有再就业的一天。你们就安心在这儿待着吧,不会缺你们这一家人吃的。”

程芳华嘴上这么说,可心里也没底。就拿自己来说吧,这十几年来,感到生活的压力是越来越大,总像有一双大手掐着自己的脖子。随着三个孩子长大,特别是上学以后,每天面对的就是孩子们伸出的手。满桌子马上要考高中,金龙和玉凤也要小学毕业上乡里去读中学。自己小的时候上学一年也用不了几块钱,现在上学各种名目的办班、辅导、收费,多得让人难以招架。

如今的社会让程芳华真的是想不明白,也更看不懂了。过去一直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是掌握了自己命运的国家主人。可这领导阶级怎么可以下岗?掌握了自己命运的主人,怎么也会集体失业?这个世道变化来得太快,快得让人摸不着头脑,找不着方向。谁也说不准一觉醒来又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样的日子叫人可怎么过呢,真的是太难太难了!